媽媽不識字。她只會寫自己的名字。那是她全部的文化。她在一家紡織廠工作。她的工作是把線繞在梭子上。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。她的手很粗糙。關節很大。冬天會裂開。
我小時候家里很窮。我們住在一個小房子里。墻是灰的。下雨天會漏水。媽媽用一個紅色的塑料盆接水。滴答。滴答。那聲音我現在還記得。
媽媽每天早上四點起床。她給我做早飯。通常是稀飯和咸菜。有時候會有一個雞蛋。她總是把雞蛋給我。她說她在廠里吃過了。我知道她沒有。
我上學需要錢。學費。書本費。雜費。媽媽overtime工作。她的眼睛總是紅的。紡織廠的棉絮讓她的咳嗽越來越重。她咳起來的時候整個身體都在抖。
我考上初中的那天。媽媽笑了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笑。她的牙齒很白。眼角的皺紋像菊花。
高中我住校了。一個月回家一次。每次回家媽媽都會買肉。她說不貴。她讓我多吃。她自己只吃青菜。她的頭發白了很多。她才四十歲。
高考前我很緊張。媽媽來看我。她帶了一罐自己腌的咸菜。她說別怕。考不上也沒關系。健康最重要。她走的時候塞給我兩百塊錢。都是零錢。
我考上大學了。是一所好大學。媽媽哭了。她用手背擦眼淚。她的手背上都是裂口。
大學四年我很少回家。我在外面打工。我想減輕媽媽的負擔。她總是打電話說錢夠用。讓我別太累。她的聲音越來越啞。
我決定考研。媽媽不明白研究生是什么。我說就是再多讀幾年書。她說讀。多讀書好。她馬上寄來三千塊。那是她三個月的工資。
寫論文的時候我很痛苦。資料很多。理論很難。我常常熬夜。有時候寫到凌晨。我喝很多咖啡。我的頭發掉得厲害。
有一天晚上我特別崩潰。數據不對。結論不成立。我想放棄。我打電話給媽媽。她沒接。后來她打回來。她說剛才在加班。廠里趕貨。
我什么都沒說。她好像知道。她說慢慢寫。一個字一個字寫。就像她繞線。一根一根繞??偰芾@完。
我突然就平靜了。
我的論文題目很復雜。是關于紡織業勞動力變遷的。我采訪了很多紡織女工。她們都和媽媽很像。粗糙的手。疲憊的眼睛。樸實的語言。
我寫她們的勞動環境。寫她們的工資變化。寫她們的醫療保障。每一個數據都讓我想起媽媽。每一段訪談都像在聽媽媽說話。
論文寫了八萬字。打印出來很厚一本。我寄了一本給媽媽。她看不懂。但她摸了好久。她說真厚。像磚頭。
答辯通過了。我打電話告訴媽媽。她說好。然后我聽見她擤鼻涕的聲音。
現在我畢業了。找到了工作。我把媽媽接來城里。她不用再去紡織廠了。她每天給我做飯。她還是只吃青菜。把肉留給我。
我的論文放在書架上。媽媽經常擦那本書。雖然她不認識里面的字。但我知道。那八萬字。每一個字都是媽媽用線繞出來的。用站麻的腿撐起來的。用咳嗽的夜晚換來的。
這本書不屬于我。它屬于媽媽。屬于所有在紡織機前老去的女人。她們不識字。但她們寫出了最真實的歷史。
媽媽老了。她的背有點駝。她還是四點起床。她說習慣了。她看我吃早飯的樣子。和二十年前一樣。
論文里的理論會過時。數據會更新。但媽媽的愛不會。它像紡織機的聲音。一直響。一直響。在每一個我熬夜的晚上。在每一個想放棄的時刻。
這本書會泛黃。會落灰。但媽媽的手印永遠在上面。那些裂口。那些老繭。比任何文字都深刻。
我常常想起那個紅色的塑料盆。滴答。滴答。那不是雨水。是媽媽的時間。一滴一滴。匯成了我的論文。我的學業。我的人生。